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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构成冤狱

案中冤案 董荫孤 6420 2022-04-05 20:05

  

  

  当时胡得胜听了这番温谕,忙着又请了一个大安,然后垂手说道:“大人的鸿沐,真乃天高地厚,不过说要当堂对质,沐恩问心无愧,那本没有什么不可以的。”洪观察听了,把眼看着胡得胜道:“果然是这样吗?那么我可就要把这件案子,发到首县里去审了。倘若用得着你时,可就要去当堂对质。”

  好个胡得胜,听了洪观察的交派,颜色不动的说道:“敬请大人钧裁,沐恩无不遵办。”洪观察点点头,挥手叫他退下。胡得胜便笑呵呵地走了。倘若要问他,何以不怕当堂对质,原来胡得胜是有老底儿在心里的,因为官官相护,本是中国相沿的老例,何况洪观察的官阶较大,更可作自己护符呢。这种案子发下去,简直就是一面儿的官司,首县要是懂人事的,决然不会传讯自己。满让就是传了去,只须咬定牙根,他又当把我怎样,敢说一根汗毛他也没有胆子动我的。再说首县既是官场的人物,自然明白官场的诀窍,他犯得上因为一个和尚,一个屠户,把原案推翻,跟保甲局的总办去作冤家吗?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这么一个傻人来。胡得胜把这层层道理都已勘清,自然是成算在胸,有所恃而不恐了。

  再说第二天,果然便备了一角札文,将犯人跟赃证,发到首县去审。那位张云吉大令,见了这套公事,心里很不自在,暗自想道:“你既然获着犯人,只须自己审讯就是了。就算要拿身份,不屑躬亲其事,但是保甲局里也有承审委员,何必要发到我的衙门里来呢?莫非故意摆架子不成?我也不是专伺候你的,先搁一搁再说。”于是便把这件案子给稽压了三天。

  在这三天内,熙智的徒弟达空花钱买通了人役,跟他师父见了一回。原来出事的那天,达空被胡得胜在胸口上狠狠地踢了一脚,当时就吐了血,动弹不得,以后经医调治,方才渐渐痊可,现在还是勉强挣扎着呢。他们师徒见面以后,当然是说不尽的悲感。最后熙智向徒弟说道:“我这场屈冤官司,眼见得不易昭雪,除去上控以外,简直没有法子。保甲局的总办是个道台,他袒护他的手下人,这事很不好办。就算控到臬台那里,司道本是平行的,也未必肯于得罪他。看来这件官司,只有上制台那里,跟他去讲的了。你出去以后,赶快找人去写呈状,上总督衙门里去告他。这事关系着我的性命,休得怠慢。”

  达空含着两泡眼泪,连连地答应了。熙智又指着蔡屠户说道:“这位朋友,只为一时血心赤胆,便把自己牵涉在里头,我心里是万分难过,觉得对不住他。他又是个指身为业,有妻有子的人,你须记住我的话,好好地供给,休要缺了他家中用度。

  等我出去以后,自然另有补报他的地方。”达空听了这番吩咐,也是不住声儿的答应着。蔡屠户却望着熙智说道:“师父,你何必这般挂心,我把这些事早都看开了,反正咱们两个人,活也活在一处,死也死在一处。”熙智听到这里,便给拦住道:“算了罢,不要再往下说了。怎么你一开口,就是这丧气话呢?”蔡屠户道:“师父你不知道,因为出事那一天,有个算命先生,他说我有杀身大祸。当时我很想着要揍他,谁知转眼的工夫,就撞上了这一档子事,可不是有点不吉利吗?”熙智一听,不由得毛骨悚然,心里非常难受。连他徒弟送进来的酒肉,他都吃不下去了。至于蔡屠户,嘴里虽然说着败兴的话,但是一点儿也碍不着他的吃喝,又是畅饮,又是大嚼,等到他酒足饭饱,达空也要出去了,他便托付道:“小师父,劳你的驾,要是见着我那浑家,就说我说的,叫她不必挂念,也不用想着来看我,这里有你花过钱,又有老师父在一处,我是一点儿受不着委屈,诸事听天由命罢了。”达空点头承应,这才辞别了师父,自己出去。

  原来那李氏眼见蔡屠户被捕以后,除去痛哭以外,简直的就没有摆布处。本来这也难怪,一个小户的妇人,平日就晓得洗衣烧火,吃饭睡觉,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情。后来只得托他娘家兄弟李刚,前去打听消息。似此骨肉至亲,当然没得推托。

  但是李刚官面上既没有熟人,手中又无钱使用,哪里能够见得着蔡屠户,回去只得对他姐姐不着边际的说了几句安慰话,便自己走了。其实并非冷淡,但苦于无可为力罢了。可怜李氏闹得茶饭不思,坐立不定,看着小吉祥儿,心眼越发难受,觉得母子两人,往后是一点着落也没有,只这三几天的工夫,家中用度便透着窘了。幸亏达空遵了师父之命,亲身给她送钱来,便把蔡屠户的话,一一对她说知,并且比着本人说的,格外周到婉转,李氏这才略略宽怀。

  单说达空,虽然是个十几岁的孩子,但是天性甚厚,能够知恩报恩,他要救师父的心,真乃一片血诚,非常迫切。他从县衙门回来,给蔡家送了钱去,便依了师父的嘱咐,忙着找人去写呈状。但是一连两三天,走了好几处,这一纸申冤诉枉的状子,始终没有写出来。倘问这是什么缘故,原来那些写状师的,人人都是精明不过,晓得这件案子,关系太大,要是公明正道的去写这纸呈状,不但把胡守备控下来,而且还牵涉着保甲局,将来不知要闹成何种局面;倘若跟官场结下了冤家,那时追执笔之人,自己便逃不了干系,因为挣上几个有限的钱,去冒这般很大的危险,实在有些犯不上,所以便都托辞谢绝了。达空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,年龄没有成熟,智计苦于不足,遇着这种困难,除去着急以外,一时就没作摆布处。谁知事情的紧急等于风火,这时早又起了变化了。

  原来首县把这件交下来的案子,暂行压置。后来一想,觉得有些不妥。因为花牌楼的命案,制军很是关心,得罪保甲局总办事小,如其到制军的耳中,未免诸多不便。有了这层顾虑,少不得要升堂审讯的了。熙智跟蔡屠户自然还是实话实说,首县听了供辞未置可否,便退堂了。这是因为张云吉大令是个老州县班子,一听两人的供,便看透这宗案件,其中大有蹊跷。既然是由保甲局办来的,最好还是请保甲局去审,自己很犯不上多费精神,替人造孽。他既是有了成算,便乐得不置一辞。到了次日,便命科房主稿,备了一角详文,将犯人、赃证仍然送回保甲局去,详文中的大意,只是审讯不得要领,恐其贻误要公的话头,就这样轻描淡写的,便把这件麻烦事情,算是推脱开了。要按照官场规矩说,首县这种办法,简直便是顶撞上司。他所以敢于这样办,因为藩台是他的老师,同制台的宪眷也很好,有这两层保障,根子总算很硬。像保甲局总办,不过是个旁不相干的上司,当然便不放在眼内了。再说洪观察,见了这套详文,把他气得胡须都翘起来了,本要把话说穿,便是在属员面前碰了一个软钉子,那怎么能够不生气呢。

  但是除去在背地里痛骂几句外,却也没有别的办法。

  谁知一事未完,又来一事,首县的详文几乎把他气坏,紧跟着制台的札文又到了。洪观察捏着一把汗,打开看时,果然不出所料,就为的是花牌楼命案那件事,札文中的措辞非常严厉。洪观察看罢,将札文放在一边,不由得叹了一口气,觉着这个保甲局总办,眼看就要坐得不牢。正当这心神不定、得失交攻的时候,忽然有个人蹑足潜踪走入签押房来,要在洪观察面前回话。这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花牌楼案子的原办守备胡得胜。洪观察见他到来,恰好触着自己的心事,不由冲口而出的说道:“你虽然办了这件案子来,但可惜问不出口供,那便如何是好?”胡得胜见总办这样说,也自猜料八九,但一时不敢冒昧,只是垂手侍立,应了一声是。洪观察又道:“你不明白吗?那一起案子,首县又详回来了,他也没有问出口供来。这个还不打紧,可是制军那里又来了札文了,他这样儿关心,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么?”洪观察说到这里,便把札文拿起,向胡得胜说道:“你不妨看看。”胡得胜口中答应着,便恭恭敬敬地,双手接了过来,打开仔细观看。那胡得胜原自粗通文义,也很能看得明白,当时看了以后,照旧放在桌上,便向洪观察说道:“看大师的札文,最好是把这一起案子立时就报解上去。”

  洪观察看了胡得胜一眼,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:“你说的倒这么轻松,问不出口供来,那怎么办哇?”胡得胜此时猛然心中一动,觉得有一个最好的办法,真乃两全其美。况且签押房里再没有第三个人,大可披肝沥胆的来说,不怕有什么泄漏。想到此处,便向前凑了一步,低声向洪观察回道:“沐恩平日受大伯栽培,不啻天高地厚,久想着肝脑涂地来补报,只可惜没有机会。如今眼前这宗案子,关系很为重要。沐恩出于肺腑,想着要说几句不知进退的话,但不知使得使不得?”洪观察听了,似乎有些高兴,便道:“你有话只管说罢,何必要这样吞吞吐吐呢?”胡得胜仍然低声说道:“据沐恩的愚见,大帅对于这件案子异常注重,大有迫不及待之势,倘再延宕,只怕于大人前程有碍。最好立时得了口供,大人便前去回话,就可免得发生什么意外。”

  洪观察听到这里,便道:“是哇,不过这个口供一时问不出来,又当怎样?”胡得胜道:“沐恩为补报大人起见,倒有个不辞劳怨的办法,只是有些不便出口。”洪观察一皱眉道:“你又来了,有什么话,只管照直说罢。”胡得胜道:“就是请大人把这件案子,委派沐恩去审问,准保当时就有口供,并不费事。”洪观察听了,翻了一翻眼皮,望着胡得胜道:“那还不是屈打成招么!这种办法,只怕是有点不妥罢。”胡得胜道:“大人明鉴,沐恩是此案的原办,要是自去审问,他们晓得无可狡辩,那时用不着动手,自然便能从实招认。”洪观察摇了一摇头道:“你说的虽然好听,只怕未必果能如此。再者,这是一件杀人的命案,问实了以后,少不得是要抵偿的,其中有无别情,你自己想一想,可要问心得去。”当然洪观察能说出这么几句话来,总算还有一些天理良心。好个胡得胜,晓得已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了,便放开胆量,单刀直入的说道:“沐恩有几句糊涂话,请大人不要见怪。从来衙门里办案,不知冤屈过多少人,只要不是有心陷害,自问没有什么过不去,这种事情只能叫作情屈命不屈。再者还有两句话说,只有错拿的,没有错放的。因为放了以后,便要另生枝节。现在这宗命案,大帅的公事是如此严急,哪里还有犹豫的工夫。慢说沐恩问心无愧,并不曾错拿了他们,就算其中情节有待推敲,然而当这迫不及待的时候,少不得也要拿他们先去搪一搪。莫非大人忘记了自己的前程,要去跳井救人么?”那胡得胜一来因为自己是洪观察的心腹,二来也看透了他得失心重,所以才敢这般侃侃陈辞。

  当时洪观察听了,半晌沉吟不语,后来方对胡得胜说道:“你的这番意思,固然不错,但是我的心里,总觉着有些不安似的。”胡得胜道:“事已燃眉,岂可姑息。况且这件事,自始至终皆由沐恩一手办理,将来纵有什么责成,都由沐恩担负,与你无干,这也算是我略尽寸心,得着补报大人的机会。曾记得书上有句话,是小不忍则乱大谋,就请大人当机立断罢。”

  再说那洪观察,本来患得患失的心太重了,他未尝不想着把这两个犯人前去救急,好搪塞大帅的公事,不过是怕案情反覆,难保不生出变故;又怕果有屈情,自己便伤了阴骘。有这两层顾忌,所以才闹得犹疑不决起来。如今见胡得胜实心拥护自己前程,把一切责任全都自行揽到身上去,不由得十分高兴,竟自觉着心安理得起来,便道:“你既如此勇于任事,我也未便拦阻于你,好好地办去就是了。”洪观察这么一吩咐不打紧,可怜这个冤狱,从此就构成了。当时虽然保住了功名,但是坏了心术,把人家的性命,无辜的给牺牲了。将来这件冤案尽扫云霾,重见天日,那时能逃得出公道去。

  再说胡得胜见洪观察已经允诺,不禁心中大喜。他并不怠慢,立时下去,便吩咐伺候一切。真乃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。少时换了官服,居然升坐公位,站堂人役,分立两旁。他在保甲局内,享受这种排场,大约还是第一次呢。及至把犯人带到,朝上跪下,熙智偷眼观瞧,见上面居然高坐的正是死对头胡得胜,只把他给吓了一个魂飞魄散,暗自想道:“今天算是完了,眼见得这个堂口,好比是生铁入炉,休想逃得出去。”

  不料这时候,蔡屠户忽然吆喝道:“你哪里配问案,我是不能叫你审的。”说着,便要挣扎起来。熙智低声说道:“快不要这样,省得自讨苦吃。”胡得胜圆睁二目,用手把惊堂木一拍,厉声喝道:“好个胆大的狂徒,竟敢咆哮公堂,左右伺候着,预备动刑。”站堂人役听了,便暴雷也似的喊了一声堂威,这时蔡屠户果然伏伏贴贴的,不再言语了。其实并非胡得胜能够把他镇吓得住,乃是受了老和尚的吩咐,所以如此。

  胡得胜见自己令行禁止,非常得意,便含着冷笑,开始向熙智问道:“你自己把心眼放明白些,今天撞在我的手内,哪还能有狡展的余地么?趁早从实的供了上来,倒还可以免得受苦。”可怜熙智,这时是在人家矮檐下,不敢不低头,只得跪爬半步道:“老爷在上,这件案子,小僧实在冤屈,其中经过的情形,当然瞒不了老爷,只怪我一时昏愤,自己把事情做错了。老爷宽宏大量,还有什么不能宽恕的,请看我是个佛门弟子,开这一线之恩罢。”说完,向上叩头。胡得胜听了,心中想道:“你此时认错,已经晚了,要想宽恕于你,那可哪里能够。”想到此处,便喝道:“休得胡说,快把图财害命的情形,从实招了上来,免得动刑。”熙智还在哀告着,蔡屠户已是忍不住了,便睁着怪眼喝道:“你这样问人家,自己亏心不亏心?你要杀我们,只管去杀,一定要口供干什么?”胡得胜一听,勃然大怒,便喝命左右,将这两个犯人,都给我倒吊起来。

  原来在未升堂以先,胡得胜已经有了成算了,要是打板子,上夹棍,纵然得了口供,显见得是屈打成招,如今花样翻新,给他来一个不着痕迹,况且免得血溅公堂,触犯了总办的忌讳,岂非两全其美,所以他就发明了这个倒吊的刑法,事先把一切预备,早都嘱咐好了。因此一吩咐下去,左右应了一声,立时便如法炮制起来。这倒吊是怎么一种滋味,没有经验过的,当然说不清。不过据理去推测,好好地一个人,忽然把四肢百骸,五脏六腑,给变更了自然的顺序,那种难过,只怕比板子打在身上,还要厉害。再者,当初孟夫子,曾把倒悬二字,来解释战国时代的暴政,圣贤的比喻,还有个不贴切有味的么。不幸身历其境的人,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。可怜熙智是个阔庙里的方丈,一向养尊处优惯了,哪里受过这种苦楚。刚一吊上去,已大汗直淋,经受不起,便喊道:“有招有招。”连声音都岔了。胡得胜冷笑,命左右把他放将下来。那时蔡屠户虽然血液倒流,头脑昏晕,周身像是要胀裂的一般,但仍努力挣扎着,不肯示弱,口中嘈嘈杂杂的,还在乱骂。胡得胜大怒,便命人向他鼻孔中灌醋。熙智不忍,便喘着气说道:“快把他放下来,我敢来作担保,叫他画供。”胡得胜道:“既然如此,便宜了这厮。”随命左右,也把蔡屠户放下。

  熙智哽咽着说道:“事已至此,咱们索性认了命罢,何必要零碎的受罪呢。不过你受了我的牵累,我心中是万分的过不去。”蔡屠户睁大了眼嚷道:“师父,何必这样,你叫我画供,我就画供,咱们两个人,反正是死活在一处。这个话,我早就与你说过了,砍头算什么,死了以后,另找地方,跟讲理去。”

  熙智叹了一口气,没有言语。当下胡得胜怎么问,熙智便顺着他的口气怎么说,由书吏写好了供辞,再命二人画押。熙智当落笔的时候,不觉悲从中来,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直掉,把那纸招状淋淋漓漓地都沾湿了。轮到蔡屠户画押时,他把又粗又大的手,握着那管笔,画了个奇形怪状的十字,随把笔一丢,怒目向胡得胜说道:“要杀就杀,弄这欺骗人的圈套干什么?你欺得了人,欺不了天。我们两个人,死在你的手内,将来是要有报应的。”胡得胜听到此处,不由得入耳动心,也有一种恐惧不安的念头,恰似电光一瞥,从他心头上掠过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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