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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 覆叛巢智全符氏女 投火窟悔拒汉家军

五代史演义 蔡东藩 6333 2022-03-20 09:08

  

  却说河中叛帅李守贞,被围逾年,城中粮食已尽,十死五六,眼见是把守不

  住。左思右想,除突围外无他策。乃出敢死士五千余人,分作五路,突攻长围的

  西北隅。郭威遣都监吴虔裕,引兵横击,把河中兵扫将过去,五路俱纷纷败走,

  多半伤亡。越数日又有守兵出来突围,陷入伏中,统将魏延朗、郑宾,俱为汉兵

  所擒。威不加杀戮,好言抚慰,魏、郑二人,大喜投诚,因即令他作书,射入城

  中,招谕副使周光逊,及骁将王继勋、聂知遇。光逊等知不可为,亦率千余人出

  降。嗣是城中将士,陆续出来,统向汉营归命。郭威乃下令各军,分道进攻,各

  军闻命,当然踊跃争先,巴不得一鼓就下。怎奈城高堑阔,一时尚攻它不进,因

  此一攻一守,又迁延了一两月。想是守贞命数中,尚有一两月可延。

  可巧郭从义、王峻,报称赵思绾已有降意,惟此人不除,终为后患,应该如

  何处置,听命发落。郭威令他便宜行事。于是首先发难的赵思绾,也首先伏诛。

  思绾为郭从义、王峻所围,苦守经年,曾遣子怀■,诣蜀乞援。蜀兵尚未能到河

  中,怎能入援长安?援绝犹可,最苦粮空。思绾本喜食人肝,尝亲自持刀,剖肝

  作脍,脍已食尽,人尚未死。又好取人胆作下酒物,且饮且语道:“吞人胆至一

  千,便胆气无敌了。”至城中食尽,即掠妇女幼稚,充作军粮。糜肉饲兵,自己

  吞食肝胆,权代饭餐。有时且用人犒军,计数分给,如屠羊豕一般。可怜城中冤

  气冲天,镇日里笼着黑雾,不论晴雨,统是这般。郭从义乃使人诱降。

  先是思绾少时,求为左骁卫上将军李肃仆从,肃适致仕,谢绝不纳。肃妻张

  氏,系梁、晋两朝元老张全义女,具有远识,特问肃何故不纳思绾?肃慨然道:

  “是人目乱语诞,他日必为叛贼!”张氏道:“妾意亦然,但君今拒绝,他必挟

  恨无穷,一旦逞志,必遭报复,我家恐无遗类。不若厚赠金帛,遣令图生!”肃

  如言召入思绾,馈赠多金,思绾拜谢而去。

  后来入据长安,正值李肃闲居城中,思绾即往谒见,拜伏如故。肃惊起避席,

  禁不住思绾勇力,将肃捺入座中,定要肃完全受拜,且尊呼肃为恩公。肃勉强敷

  衍,心中委实难过,及思绾退出,急入语张夫人道:“我说此人必叛,今果闯乱,

  复来见我,我且受污,奈何!”张氏道:“何不劝他归国!”肃又道:“他已势

  成骑虎,怎肯遽下!我若劝他,反惹他疑心,自招屠戮了。”张氏道:“长安虽

  固,料他必不能久据。他若舍此而去,不必说了,否则官军来攻,总有危急这一

  日,那时容易进言,自无他患。”肃也以为然,暂且纾忧。

  思绾屡遣人送奉珍馐,加以裘帛,肃不好峻拒,又不便接受,百端为难。自

  思将来多凶少吉,不如图个自尽,免致株连,因觅得毒药,即欲服下。亏得张氏

  预先觉察,将药夺去,始得免死。及长安围急,日食人肉,张氏复语肃道:“今

  日正可入府劝降。幸勿再延!”相时知机,好一个贤智妇人。肃乃往见思绾,思

  绾倒履相迎,推肃上坐,便开口问道:“恩公前来,想是怜念思绾,设法解围,

  愿乞明教!”肃答道:“公本与国家无嫌,不过因惧罪起见,据城固守,今国家

  三道用兵,均未成功,公若乘此变计,幡然归顺,料朝廷必然喜悦,保公富贵,

  为二镇劝。公试自思,坐而待毙,亦何若出而全身呢!”思绾道:“倘朝廷不容

  我归顺,岂不是欲巧反拙!”肃又道:“这可无虑,包管在我手中。我虽致仕,

  朝廷未尝不知,若由公表明诚意,再附我一疏,为公洗释前愆,当无有不允了!”

  思绾尚未能决,判官程让能,正受郭从义密书,有意出降,乘着李肃进言时,也

  即入劝,熟陈祸福。思绾乃即令让能起草,撰成二表,一表是由肃出名,一表是

  思绾出名,遣使诣阙。待过旬余,得去使返报,知朝廷已允赦宥,且调任他镇,

  思绾大喜。未几即有诏敕颁到行营,授思绾检校太保,调任华州留后。当由郭从

  义传入城中,令思绾出城受诏,思绾释甲出城,拜受朝命,遂与郭从义面约行期,

  指日往华州任事。从义允诺,许令还城整装,惟派兵随入,守住南门。思绾迟留

  未发,托言行装未整,改易行期,至再至三。从义乃与王峻商议道:“狼子野心,

  终不可用,不如早除,杜绝后患!”王峻不甚赞成,但言须禀命郭威。便是两不

  相容之故。

  从义因遣人至河中行营,请除思绾。既得威诺,即与王峻按辔入城,陈列步

  骑,直至府署。遣人召思绾出署道:“太保登途,不遑出饯,请就此对饮一杯,

  便申别意。”思绾不得不从,一出署门,便被从义一声暗号,麾动军士,将他拿

  下。并入署搜捕家属,及都指挥常彦卿,一并牵至市曹,枭首示众。且籍没思绾

  家赀,得二十余万贯,一半入库,一半赈饥。城中丁口,旧有十余万,至是仅遗

  万人。从义延入李肃,请他主持赈务,肃自然出办。两日即尽,入府销差,归家

  与张夫人说明,一对老夫妻,才得高枕无忧,白头偕老了。应该向阃中道谢。

  思绾伏法,郭威免得兼顾,日夕督兵攻城,冲入外郭。李守贞收拾余众,退

  

  如涸水取鱼,不必性急了。”守贞知己必死,在衙署中多积薪刍,为自焚计。迁

  延数日,守将已开城迎降,有人报知守贞,守贞忙纵火焚薪,举家投入火中。说

  时迟,那时快,官军已驰入府衙,用水沃火,应手扑灭,守贞与妻及子崇勋,已

  经焚死,尚有数子二女,但触烟倒地,未曾毙命。官军已检出尸骸,枭守贞首,

  并取将死未死的子女,献至郭威马前。

  威查验守贞家属,尚缺逆子崇训一人,再命军士入府搜拿。府署外厅已毁,

  独内室岿然仅存。军士驰入室中,但见积尸累累,也不知谁为崇训,惟堂上坐一

  华妆命妇,丰彩自若,绝不慌张。大众疑是木偶,趋近谛视,但听该妇呵声道:

  “休来!休来!郭公与我父旧交,汝等怎得犯我!”好大胆识。军士更不知为何

  人,但因她词庄色厉,未敢上前锁拿,只好退出府门,报知郭威。威亦惊诧起来,

  便下马入府,亲自验明。那妇见郭威进来,方下堂相迎,亭亭下拜。威略有三分

  认识,又一时记忆不清,当即问明姓氏。及该妇从容说出,方且惊且喜道:“汝

  是我世侄女,如何叫汝受累呢!我当送汝回母家。”该妇反凄然道:“叛臣家属,

  难缓一死,蒙公盛德,贷及微躯,感恩何似!但侄女误适孽门,与叛子崇训结褵

  有年,崇训已经自杀,可否令侄女棺殓,作为永诀!得承曲允,来生当誓为犬马,

  再报隆恩!”威见该妇情状可怜,不禁心折,便令指出崇训尸首,由随军代为殓

  埋。该妇送丧尽哀,然后向威拜谢,辞归母家。威拨兵护送,不消细叙。惟该妇

  究为何人?她自说与崇训结褵,明明是崇训妻室。惟她的母家,却在兖州,兖州

  即泰宁军节度使魏国公符彦卿,就是该妇的父亲。画龙点睛。

  先是守贞有异志,尝觅术士卜问休咎。有一术士能听声推数,判断吉凶。守

  贞召出全眷,各令出声。术士听一个,评一个,统不与寻常套话。挨到崇训妻符

  氏发言,不禁瞿然道:“后当大贵,必母仪天下!”术士既知吉凶,如何专推符

  氏,不言守贞全家之多凶。守贞果信术士言,何不转诘崇训之可否为帝。史家所

  载,往往类此,本编亦依史演述云尔。守贞闻言,益觉自夸道:“我媳且为天下

  母,我取天下,当然成功,何必再加疑虑呢!”于是决计造反。

  及城破后,守贞葬身火窟。崇训独不随往,先杀家人,继欲手刃符氏,符氏

  走匿隐处,用帷自蔽,令崇训无从寻觅。崇训惶遽自杀,符氏乃得脱身,东归兖

  州。符彦卿贻书谢威,且因威有再生恩,愿令女拜威为父,威也不推辞,复称如

  约。惟女母对此嫠雏,说她夫家灭亡,孑身仅存,无非是神明佑护,不如削发为

  尼,做一个禅门弟子,聊尽天年。符氏独摇首道:“死生乃是天命,无故毁形祝

  发,真是何苦呢?”还要去做皇后,怎肯为尼。后来再嫁周世宗,果如术士所言,

  这且待后再表。

  且说郭威攻克河中,检阅守贞文书,所有往来信札,或与朝臣勾结,或与藩

  镇交通,彼此统指斥朝廷,语多悖逆。威欲援为证据,一并奏闻,秘书郎王溥进

  谏道:“魑魅乘夜争出,见日自消,愿一概付火,俾安反侧!”保全甚多。威闻

  言称善,乃将河中所留文牍,尽行焚去。当即驰书奏捷。召赵修己为幕宾,掌管

  天文。四面搜缉伪丞相靖、孙愿,伪枢密使刘芮,伪国师总伦等犯,与守贞子女,

  分入囚车,派将士押送阙下。

  汉主承佑,御明德楼,受俘馘,宣露布,百官称贺。礼毕,即命将罪犯徇行

  都城,悬守贞首于南市,诛各犯于西市。二叛既平,但有凤翔一城,朝夕可下。

  朝旨令郭威还朝,留扈彦珂镇守河中,所有华州一缺,即命刘词补任。授郭从义

  为永安节度使,兼加同平章事职衔。此外立功将士,封赏有差。

  郭威奉诏还都。入阙朝见,汉主承佑,令威升阶,面加慰劳,亲酌御酒赐威,

  威跪饮尽卮,叩首谢恩。汉主又命左右取出赏物,如金帛衣服玉带鞍马等类,一

  一备具。威复拜辞道:“臣受命期年,只克一城,何功足录!且臣统兵在外,凡

  镇安京师,拨运军食,统由诸大臣居中调度,使臣得灭叛诛凶,臣怎敢独膺此赐?

  请分赏朝廷诸大臣!”汉主承佑道:“朕亦知诸大臣功勋,当有后命。此物但足

  赏卿,卿毋固辞!”威乃拜辞而出。翌晨威复入朝,汉主拟使威兼领方镇,威又

  拜辞道:“杨邠位在臣上,未受茅土,臣何敢当此!且臣尝蒙陛下厚恩,忝居枢

  密,帷幄参谋,不能与将帅同例。史弘肇为开国功臣,夙总武事,所以兼领藩封,

  臣万不敢受!”汉主乃上威检校太师,兼职侍中,且加赐史弘肇、苏逢吉、苏禹

  珪、窦贞固、杨邠等兼职,与威略同。惟中书侍郎李涛,已早罢相,不得与赐。

  汉主尚欲特别赏威,威一再叩谢道:“运筹建画,出自庙堂;发兵馈粮,出自藩

  镇;暴露战斗,出自将士;今功独归臣,再三加赏,反足使臣折福。愿余生为陛

  下效力,嗣有他功,再当领赏便了!”差不多似三揖三让。汉主方才罢议。

  嗣因受赐诸臣,谓恩赏只及亲近,不录外藩,未免重内轻外。于是再议加恩,

  加天雄节度使高行周为太师,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为太傅,泰宁即上文兖州。

  节度使符彦卿为太保,河东节度使刘崇兼中书令,忠武节度使刘信,天平节度使

  慕容彦超,平卢节度使刘铢,并兼侍中,朔方节度使冯晖,夏州节度使李彝殷,

  并兼中书令,义武节度使孙方简,武宁节度使刘赟,并加同平章事。他如镇州节

  度使武行德,凤翔节度使赵晖等,也各加封爵,不胜殚述。

  赵晖围攻凤翔,已历年余,闻河中长安,依次平定,独凤翔不下,功落人后,

  免不得焦急异常。遂督部众努力进攻,期在必克。王景崇困守危城,也害得智穷

  力竭,食尽势孤。幕客周璨,入语景崇道:“公前与河中、长安,互为表里,所

  以坚守至今。今二镇皆平,公将何恃?蜀儿万不可靠,不如降顺汉室,尚足全生。”

  景崇道:“我一时失策,累及君等,虽悔难追!君劝我出降,计亦甚是,但城破

  必死,出降亦未必不死,君独不闻赵思绾么?”璨知不可劝,退出署外。

  越数日外攻益急。景崇登陴四望,见赵晖跨马往来,亲冒矢石,所有将士,

  无不效命,城北一隅,攻扑更是利害,不由的俯首长吁,猛然间得了一计,立即

  下城,召语亲将公孙辇、张思练道:“我看赵晖精兵,多在城北,来日五鼓,汝

  二人可毁城东门,诈意示降,勿令寇入。我当与周璨带领牙兵,突出北门,攻击

  晖军。幸而得胜,或守或去,再作良图。万一失败,也不过一死,较诸束手待毙,

  似更胜一筹了。”两将唯唯听命,景崇又与周璨约定,诘旦始发,是时准备停当,

  专待天明。

  既而城楼谯鼓,已打五更,公孙辇、张思练两人,行至东门,即令随兵纵起

  火来,周璨也到了府署,恭候景崇出门。不意府署中忽然火起,烧得烟焰冲天,

  不可向迩。璨急召牙兵救火,待至扑灭,署内已毁去一半,四面壁立,独有景崇

  居室,一些儿没有遗留,眼见是景崇全家,随从那祝融回禄,同往南方去了。辇

  与思练,正派弁目来约景崇,突然见府舍成墟,大惊失色。急忙返报,急得两将

  没法,只好弄假成真,毁门出降。周璨早有降意,当然随降赵晖。晖引兵入城,

  检出景崇烬骨,折作数段。当即晓谕大众,禁止侵掠。立遣部吏报捷大梁。汉廷

  更有一番赏赐,无容细表,于是三叛俱亡。

  当时另有一位大员,也坐罪屠戮。看官欲问他姓名,就是太子太傅李崧。李

  崧受祸的原因,与三叛不同。从前刘氏入汴,崧北去未归,所有都中宅舍,由刘

  知远赐给苏逢吉,逢吉既得崧第,凡宅中宿藏,及洛阳别业,悉数占有。至崧得

  还都,虽受命为太子太傅,仍不得给还家产。自知形迹孤危,不敢生怨,又因宅

  券尚存,出献逢吉。马屁拍错了。逢吉不好面斥,强颜接受。入语家人道:“此

  宅出自特赐,何用李崧献券!难道还想卖情么?”从此与崧有嫌。崧弟屿,嗜酒

  无识,尝与逢吉子弟往来,酒后忘情,每怨逢吉夺他居第。逢吉闻言,衔恨益深。

  翰林学士陶谷,先为崧所引用,至此却阿附逢吉,时有谤言。可巧三叛连兵,

  都城震动,史弘肇巡逻都中,遇有罪人,不问情迹轻重,一古脑儿置入叛案,悉

  数加诛。李屿仆夫葛延遇,逋负失偿,被屿杖责,积成怨隙,遂与逢吉仆李澄,

  同谋告变,诬屿谋叛。结怨小人,祸至灭家。但陶谷文士,以怨报德,遑论一仆!

  逢吉得延遇诉状,正好乘隙报怨,遂将原状递交史弘肇。且遣吏召崧至第,从容

  语及葛延遇事,佯为叹息。崧还道是好人,愿以幼女为托。逢吉又假意允许,不

  使归家,即命家人送崧入狱。

  崧才识逢吉刁狡,且悔且忿道:“从古以来,没有一国不亡,一人不死,我

  死了便休,何用这般倾陷呢!”及为吏所鞫,屿先入对簿,龂龂辩论。崧上堂闻

  声,顾语屿道:“任汝舌吐莲花,也是无益,当道权豪,硬要灭我家族,毋庸哓

  哓了!”屿乃自诬伏罪,但说与兄弟僮仆二十人,同谋作乱,又遣人结李守贞,

  并召辽兵。逢吉得了供词,复改二十字为五十字,有诏诛崧及屿,兼戮亲属,无

  论少长,悉斩东市,葛延遇、李澄,反得受赏,都人士统为崧呼冤。小子有诗叹

  道:

  遭谗诬伏愿拼生,死等鸿毛已太轻;

  同是身亡兼族灭,何如殉晋尚留名!
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至下回续叙。

  永兴围城中,有一李肃妻张氏,河中叛眷内,有一李崇训妻符氏,本回特别

  叙明,于军马倥偬之际,独显出两个女豪,尤足使全回生色。惟张氏以智全夫,

  且令叛贼出降,长安得以戡定,为家为国,共得保安,七尺须眉,对之具有愧色

  矣。符氏胆识过人,智不在张氏下。但夫死不嫁,礼有明文,女母令削发为尼,

  实欲为女保全贞节。符氏乃不从母言,志在再醮。虽其后果为国母,而绳以礼律,

  毋乃犹有遗憾欤!若夫三叛之亡,咎皆自取,而李崧族灭,不无冤诬。然试问谁

  与亡晋,谁与降辽,而得长享富贵耶?故苏逢吉固不得杀崧。而崧之罪实无可逭

  ;都下称冤,其犹为一时之偏见也夫!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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